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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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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四)

第二日,浩蕩的大軍就向著北境出發了。

龔絳葉站在城墻之上遙遙望著,眺望那個高頭大馬上的玄甲將軍,天彧的戰旗在風雪中獵獵招搖,緩緩走遠了,消失在北邊的地平線上。

三個月過去了,天彧軍還是在羌軍強勁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狄辭柯已經五日沒有合眼了,他一直在仔仔細細察看各方的情報和羌軍的軍事布局。

他知道以天彧如今的實力想要打敗十萬羌軍可能微乎其微。他也早已為這三個月的敗仗做好了準備,一直使用盡可能少的兵力,以對地形的熟悉為依仗伏擊羌軍。雖然一直在敗退,兵力卻未損失多少。

如今,當羌敵主力軍糧草耗盡之時,狄辭柯的反擊才剛剛開始。

他先是讓鎮守在翼州的兩萬士兵趁夜色悄無聲息地帶著所有的糧草退出城中,僅留下五千士兵留守在城墻上。待第二日羌軍攻來時,這五千士兵作勢抵抗了半日,就裝作敗北的模樣,倉皇逃回了兗州。

不過兩日,羌軍就攻下了翼州,更加讓他們確定,天彧兵力所剩無幾,不足為懼。

天彧朝堂也立即收到了前方的戰報:征北將軍再失翼州,率兵倉皇南逃。

文武百官,有人暗暗竊喜,亦有人冷汗涔涔。

不論朝中人如何議論,都被龔絳葉避之門外。

龔絳葉坐在天彧的版圖之前,伸出手指仔仔細細摩挲著,點過賀蘭山,接著是翼州,再然後是兗州,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了那處,嘴角微微揚起——原來是在這裏。

北境的風吹的猛烈,鵝毛般的大雪也在連夜飄著。

羌軍攻下翼州後,士氣大勝,即使糧草不足,也打算乘勝追擊,五日內攻下兗州。

狄辭柯留下了一萬士兵鎮守兗州,調了一萬兵力兵分兩路,前往並州、青州。

而自己則率了五千精騎悄無聲息地穿過並州來到了如今兵力空虛的翼州城下。五千精騎三個時辰攻上城墻,奪下了翼州。

自羌國境內而來押送糧草的馬車尚沒有收到翼州被奪的戰報,好無所覺的情況下被扮作羌軍的精騎兵截殺了。

隨後,翼州城墻上燒起了連綿烽火,天彧的大旗飄揚在了翼州城上空。

兗州、青州、並州的兩萬士兵立即得了信號,三路軍隊自前、左、右包抄八萬羌軍。

羌軍本打算五日攻下兗州,並未攜帶足夠的糧草,如今後方的翼州也被天彧攻占了,退無可退,被圍困在了四州的交界之地。

天氣惡劣,饑寒交迫,沒有供給的羌軍堅持不了多久。兩萬多兵力在狄辭柯的指揮下,並不冒進,只是和圍困在中間的羌軍耗著。

十日,半月,一月……

兩個月後,原本羌國的八萬悍兵只剩了三萬,且軍心早已渙散,時長有士兵漫無目的地四下突圍,都被城墻上的天彧軍隊射殺了。

“是時候了!”狄辭柯站在翼州的城墻之上,遙遙望著雪山中那團黑色的軍隊,以烽火為令,命士兵團團圍攻,一日一夜,羌敵全軍覆沒,死在了皚皚白雪之下。

這一戰,天彧大獲全勝,重創羌國。

狄辭柯帶著三萬士兵抗羌,剿滅了羌敵十萬,如今帶著剩下的兩萬士兵回到了故國的疆土之上。值得載入史冊的戰役,狄辭柯打得極為漂亮!

狄辭柯歸來時已是晚春,正是萬物覆蘇,枝椏吐綠,生機勃發的時節,他率領著烏泱泱的大軍歸來。

遙遙就看到,遠處的城墻上,一襲紅衣的女子在徐徐清風中等他歸來。

他躍下棗紅色的烈馬,奔到城樓之上,緊緊擁住那一抹紅色,纏綿在許久不見的春天裏。

這一仗之後,狄辭柯被封為了太子,無人敢提出異議。

狄辭柯的轎攆走在京城的官道上,百姓紛紛叩首跪拜在街道兩旁,高呼著:“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兩年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狄辭柯終是背負著龔絳葉的祈望,踏過山河阻攔,一步一步攀上頂峰。

她甘願放下仇恨,將一切托付。

他也虔誠地臣服,盡全力攀登。

扛起她,走過腥風血雨、動蕩歲月,終是帶她來到山巔,將她高高托起,窺見一絲破曉時分的天光。

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

嘉禾三十二年,狄辭柯高坐太子之位,勵精圖治,輔佐皇帝。

他居安思危,日日厲兵秣馬,以禦外敵。

又是一年初春,羌軍臥薪嘗膽,卷土重來。

狄辭柯再次請命,率大軍迎敵。

經歷過三年風雨,狄辭柯早已不再是於勾欄中尋花問柳、紙醉金迷的浪蕩子,他的心也大到裝得住家國天下。他想護著的也不再只是背後那一個紅衣女子,而是身後無數個家庭、無數尋常百姓。

他要看他的子民安居樂業,他要護他的天彧萬壽無疆。

他想,也許只有守護住天彧子民,才算是真正圓了龔老將軍的遺願,才不枉龔家父子的犧牲。

不過,他走的再遠,身後也始終站著那麽一個紅衣似火的颯爽女子,替他扛起身後的一方凈土,讓他沒有顧及地一往無前。

雖是春天了,塞北還是冷風刺骨,他在帳中的燭火下打開了一封信。

夫人從沒給戰場上的他寫過信,今日卻是個例外,他忍了一日,終於能在深夜一人悄悄地閱讀。

字如其人,利落颯爽,又不乏端莊。上面寫著:

“點絳唇·與夫君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醉臥沙場挑賊首,當以此身報家國。

閨中美妻猶在望,定要康平踏賀蘭。”

狄辭柯嘴角帶著幸福的笑意,目光緩緩滑過每一個字,似乎朔風也不那麽冷了。

正當他的眼睛滑到信紙的角落時,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吸引了他的註意力:吾有孕,盼君歸。

狄辭柯的眸光久久凝固在那六個字上,胸膛裏心臟跳得咚咚響。隨後穿著厚重鎧甲的天彧太子,鎮北將軍像個小孩子一般從榻上跳起來。

碰巧遇到了到帳中拜訪的程副將,狄辭柯勾肩搭背地攬住了程副將,得意兮兮地笑著:“程副將,我當爹了,你知道嗎,我夫人有孕了——”

“嘿嘿嘿,我先你一步當爹了。他日,你兒子只能給我兒子當弟弟了!不過,還是生個女兒好,長大肯定會成為我夫人那樣的女子!”狄辭柯笑得奸佞又猖狂。

程副將看著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堂堂鎮北將軍在一方營帳裏,笑得傻呵呵,活像一個八歲的孩童。他嘴角抽了抽,無奈地搖了搖頭。

第二日,軍中將士不論是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都被強迫著知曉了他們的主帥,天彧朝太子狄辭柯……當爹了。

然而,初春的最後一汪寒流不期而來,沒給這群保家衛國的將士一口喘息的機會。

狄辭柯還沒來得及沈浸在夫人有孕的喜悅中,北境的戰事就愈發危及。

狄辭柯用兵的章法、戰術都被羌軍一個個擊破,似乎,他們早已知道北伐軍的下一步行動。

兩個月下來,天彧軍隊死傷慘重,狄辭柯請求退居並、兗、青三州,守住北境最後的關隘,臨崖、破月二關。

但奈何,京城下達的命令是:繼續北上。

帝命難違,狄辭柯只能留下少數人馬鎮守臨崖、破月兩處關隘,親自率其餘十萬大軍北上迎敵。

戰火連綿三個月。這一次,他們勝了,損失了七萬兵力,收覆若幹年前失去的幽州。時隔數載,天彧的鐵蹄終於再次踏上了賀蘭山的青草地,趟過了賀蘭山間流淌著的無定河。

但狄辭柯深知,他們勝了,卻也敗了。

看似是一雪前恥,收覆失地,但他們的大軍早已是強弩之末,若是羌軍在此時攻來,他們必會葬身於此。

所奪回的失地也會重回羌國,甚至連最後的臨崖、破月二關也守不住。

如若這最後的關隘失手,洪水決堤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會潰敗,最終的結果將是整個天彧的傾倒。

狄辭柯帶著僅剩的三萬軍隊駐紮在了賀蘭山,不敢輕舉妄動。

他再次以血書向皇帝請命,請求退軍,暫時休養生息。趁羌軍整頓的間隙,留住一線生機。

七日之後,皇城發來了詔令:北上。

狄辭柯一掌拍在桌案上,鎮得桌上的物件散落一地,碎成齏粉。

“北上?這是要我帶著三萬將士白白送死嗎?憑我們現在的人馬糧草如何繼續抗羌,我已經向陛下言明了如今北境的戰況,為何還是這兩個字。”

“這一仗若是敗了,亡的將不僅是我們,還是整個天彧,無數天彧的子民都要遭殃!”那張詔命被狄辭柯捏的粉碎。

“將軍,那我們該如何?”

“拖——”

這三萬大軍也正如狄辭柯所說的那樣,按兵不動,拖延著軍令。

兩個多月的時間裏,京城裏幾次來催,狄辭柯都已身體抱恙,軍需不足來拒絕執行北上的軍令。

但在這七十多日的等待中,狄辭柯開始不安起來。

羌軍為什麽一直沒有動作,難道不應該對於如今聲勢漸弱的他們乘勝追擊嗎?為什麽一連這麽多日子,沒有動靜?

他和羌軍打了這麽多次交道,深知羌軍剽悍勇猛的特點,如今不是他們的作風。

那日,狄辭柯獨自一人站在賀蘭山最高的山巔上北望,回頭顧盼之際,卻見漫天落葉中,有一人一馬踟躕著、跌跌撞撞地走來。

那人似乎傾倒在馬背上,幾欲跌落。

狄辭柯用盡全力眺望,眸光驟然間凝固了,馬背上那個紅色的身影死死攫住了他的目光。他嘴唇顫抖著,無聲地開合了幾下。

下一瞬,他猛地翻身上馬,亡命一般地奔走起來,向著那個紅色的身影奔襲而去。

幾步之遙,他殘影般躍起,飛身接住那個即將跌落馬背的人兒。

只見,入目皆是刺眼的紅,只是今日他的阿葉沒有穿紅衣,那紅艷艷的是汨汨流淌的鮮血。

“阿葉——”

“阿葉——阿葉——”

空蕩蕩的山谷間傳來他淒厲的哭號,驚起了深林裏的無數飛鳥,它們振翅南飛,揮落了遮天蔽日的紅葉。

他淚流滿面地抱著他的阿葉奔走在軍營裏,呼喊著軍醫。卻被懷中的人兒攥住了手腕,那力道很小很小,他都不用掙脫,那只手就滑了下去。

“辭柯,你……你聽我說……”那個聲音在顫抖,大概是北境的深秋太過於冷了。

“阿葉,你別說話,別說話!”狄辭柯伸出痙攣的手輕輕捂住龔絳葉背後的血洞,可血液還是從指縫裏滲了出來,滴在地上。

“我沒事……沒事的……辭柯……”

“你聽著……早在半年前,京中就亂了。先帝死於宦官黃旻之手,隨即……九皇子聯合宦官篡位……你切勿再聽皇城的軍令……”

“九皇子要,要置你於死地……他們早已和羌國串通一氣……割讓大半江山,以後年年供奉,以此來求羌國扶持他登上皇位……”

“並、兗、青三州的士兵早已被九皇子調走,將這三州拱手讓給了羌軍……你們如今被圍在了賀蘭山……需得南下突圍……方有一線生機……”

“辭柯,帶著將士們回去,不要送死!”龔絳葉染血的手死死握住了狄辭柯的手,她低聲嘶吼出這一句話,更多的鮮血從她的口中湧出來。

軍醫趕來了,龔絳葉在死前用盡最後一口力氣,生下了一個嬰孩,尚不足月,很是瘦小。

龔絳葉含著淚花,輕輕撫摸著懷中嚎啕大哭的嬰孩,笑著對狄辭柯說:“夫君,讓……讓我給他取名字……可好?”

“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夫人……”狄辭柯垂著頭,不讓龔絳葉看見他斷了線的眼淚,緊緊摟著懷中的妻兒,一遍一遍呢喃著。

“就……叫做……狄塵,一世清白,不染塵埃,可好?”蒼白柔和的笑容在龔絳葉的嘴角綻開。

一世清白,不染塵埃,這是她一生都在追求的東西。

她想要龔家上上下下不背罪名,不受謾罵,清白一身,不染塵埃地走。

不做千古口誅筆伐的罪臣,而是萬代敬仰銘記的英雄。

但到底,沒能看到那一天。

然而,即使沒能等到,她也是笑著離去的。而且,是發自真心的笑了。

她把這一生最美好的希冀給了自己拼盡生命誕下來的孩子。

那個孩子,就叫做狄塵。

下一刻,那笑凝在了她的唇畔,她緩緩垂下了手臂,再無聲息……

“啊啊啊啊——”狄辭柯跪在地上,額頭狠狠磕在床榻邊,聲嘶力竭地嘶號著,悲愴撼動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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